经多家媒体报道,著名藏族导演万玛才旦因心脏病医治无效去世,享年53岁。万玛才旦生于1969年12月,是当代最重要的藏族导演之一。2015年,他凭借执导的剧情片《塔洛》获得第52届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奖提名。2016年,监制剧情片《清水里的刀子》。2018年,凭借执导的剧情片《撞死了一只羊》获得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。同时,万玛才旦还是一位小说家,曾出版过《乌金的牙齿》《故事只讲了一半》等小说集。2023年2月,自编自导的新片《陌生人》刚刚开机,未曾想到竟成绝唱。以下是2019年本刊对万玛才旦的一次专访。
万玛才旦
我写作、拍电影的动力只是来自凡人的欲望
本刊记者/李行
首发于2019.4.22总第896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
万玛才旦一直想拍关于杀手的电影,他看过很多这方面的小说。
作家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《杀手》只有6000字:卡车司机在路上顺路拉了一位自称要去复仇的杀手。司机把杀手载到目的地后,对于杀手复仇的事情念念不忘。回程时,他拐到那个村庄去一探究竟。辗转打听到复仇对象是杂货店老板,他来到店里,看到整日念经忏悔的老者和妻儿一家安然无事后,疑惑地离开。返程路上,汽车轮胎爆了,他躺在驾驶室里睡着了。梦里,他替杀手完成了复仇。
万玛才旦把《杀手》的情节与自己写的短篇小说《撞死了一只羊》合在一起,就成了新片《撞死了一只羊》的梗概:司机金巴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羊,决意超度这只羊,重名的杀手金巴即将找到杀父仇人,准备报仇雪恨。阴差阳错,杀手金巴搭上了司机金巴的卡车。于是,两个叫金巴的男人的命运便神秘地联系在了一起,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由此开始。
电影《撞死了一只羊》剧照:金巴饰演司机。图/受访者提供
电影看完,观众还试图在剧本埋下的草蛇灰线里释梦。“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,也许你会遗忘它;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,那也会成为你的梦。”电影开场的这句西藏谚语像一把钥匙,万玛才旦也不能给出更多的解释,只是说,“这部电影像80年代的先锋小说一样,具有实验性、多义性。”
电影在去年获威尼斯电影节“地平线”单元最佳剧本奖。监制王家卫说,“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的青藏线,高寒缺氧,人迹罕至。这是电影《撞死了一只羊》开始的地方,也是万玛才旦导演和他所带领的年轻伙伴们走向世界的起点。”
其实,这已经是万玛才旦的第六部电影长片。作为北京电影学院第一位藏族学生,他在2004年拍摄了短片处女作《草原》,时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教授谢飞说,“这部作品证明了,不懂藏语、不是藏族人,就不会拍出真正的藏族电影。”
此后,他陆续拍摄了藏地三部曲:《静静的嘛呢石》《寻找智美更登》《老狗》,以及关于西藏文化传统的《五彩神箭》和藏人寻找身份认同的《塔洛》。“经常有人用文字或影像的方式讲述故乡的故事,这些让西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,给世人一种世外桃源或蛮荒之地的感觉。这些人常常信誓旦旦地标榜自己所展示的是真实的,但这种真实反而使故乡的面貌模糊不清,本族人也看不到那片土地上熟悉的父母兄弟姐妹。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来讲述故乡的人和事,也希望我的电影让所有人都看懂,不同文化背景下都有不同的感受、理解。”万玛才旦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电影《撞死了一只羊》剧照:更登彭措(左)饰演杀手,索朗旺姆(右)饰演老板娘。图/受访者提供
小切口下的西藏纪实
万玛才旦写下辞职信,离开青海当地教育系统的公务员体制,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电影。这在很多人看来,是很蠢的决定。
1969年出生的万玛才旦,跟他的大部分同学一样,到大学后只有藏语言文学系可选。回忆起这次人生中的关键选择,他觉得也是偶然中的必然。
此前,他回母校西北民族大学读了文学翻译专业的研究生,后来在北京实习时,他跑到北京电影学院“朝圣”,正好看到一个资助藏区教育的基金。他写了一份申请,很快就批了下来。“我一直喜欢看电影,但对别人拍的藏族题材的电影,感到很陌生、虚假,一直就想着,如果有机会,一定要拍更真实地反映自己民族生存状况或者民族文化的电影。在我生长的村子里面,很小的时候就有那种露天电影,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两场来放。县城那时候也有电影院,电影院特别火,大家的主要娱乐方式就是看电影。那时候只是作为一个遥远的梦,拿到申请后,这个梦就变得触手可及了。”他回忆道。
万玛才旦的目标很明确,每天都要去蹭课。“我记忆很深的是他有一个蓝色的小本子,把每天要看的电影,看过的电影都做详细的笔记。很多时候我晚上睡觉了,他还在学习,早上起来,已经看到他坐在书桌前了。”曾经与他一起租房子、如今也是藏族导演的松太加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学生短片处女作《草原》得到赏识,激发了他更大的野心。
在前两部长片作品《静静的嘛呢石》和《寻找智美更登》里,观众很容易联想到伊朗导演阿巴斯的《何处是我朋友的家》和《生生不息》。它们在叙事架构上有很强的对应关系,都是在从现实生活中找一个微小的切口,用不事雕琢的镜头语言娓娓道来。
《静静的嘛呢石》里,一个寺庙小喇嘛不喜欢看著名传统藏戏《智美更登》,却喜欢看《西游记》的故事。这个时期,外来文化对藏族文化的冲击还不是那么强烈,影片表达的只是淡淡的忧伤。到了第二部《寻找智美更登》时,万玛才旦直接让人们跟随一名导演的视角进入西藏不同的城市、乡村。第三部《老狗》,藏獒的市场化交易,几乎让这个生活在西藏几百年的物种面临濒危。老人不想卖掉藏獒,又自觉避免不了被偷的命运,最后一个镜头,老人牵着藏獒步履蹒跚走过草原,将它勒死。
从第一部电影开始,因为要拍藏戏,万玛才旦就决定不找国家话剧团、藏戏团,希望能用民间藏戏班子的演员来展现这些藏区传统。筹备期间,走了很多地方,打听到一些在演的剧团,等后来再去时,剧团大多解散,演员们都结婚生子,忙于生计了。
人死后,肉身跟灵魂没有关系
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是万玛才旦的家乡,像很多当地人一样,他也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信徒。宁玛派是莲花圣母创立,在藏语中,万玛就是莲花的意思,才旦意指长寿。
与那些磕两年长头去拉萨朝圣的人相比,万玛才旦算不上是十分虔诚的教徒,但宗教信仰在他的电影中随处可见。比如镜子的大量运用。在藏传佛教的意象里,镜子代表虚幻。教徒在学习逻辑学时,经常会以“镜子”来辩经。
在万玛才旦此前的电影里,结尾都弥漫着悲剧性的失落。此前为了孩子受汉语教育,他在北京生活多年,孩子上大学后,他就回到了离家乡更近的西宁。每次回老家时他都有这种感觉,待在一个地方,可能感觉不到那种变化,“但当你离开一段时间回头再看的时候就能感觉到那种变化。”
每年农历五月的法会是藏族传统的重大节日,万玛才旦都要回去看年轻人跳金刚舞。这些年,年轻人少了,跳舞的人都凑不齐。
在拍《撞死了一只羊》这部电影时,他给故事一个光明的结尾,司机金巴在梦中替杀手金巴复仇后,感受到了两人的解脱,自己也摘下了一直戴着的墨镜,露出笑意。撞死的羊和梦中被杀的老者,都从肉体中解脱出来。
万玛才旦大学毕业时,摩托车比较流行。同学骑车轧死了一只狗,就去大昭寺点酥油灯。“人死后,肉身跟灵魂没有关系,就像衣服一样,穿旧了就要扔掉,重要的是灵魂。我们会为那些短暂的、变化的、不确定的东西忧伤,甚至绝望,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。我写作、拍电影的动力只是来自凡人的欲望。”万玛才旦说。
来源:中国新闻周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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